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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不確定這部劇在播映的時候是否造成了轟動,只記得有看到文章在討論,正好當時我也在撰寫與繪畫相關的小說作品,為了避免被影響,於是就刻意避免觀看相關的東西,也一直遲遲到現在才補完這部好劇。

 

(本文牽涉電視劇劇情,請斟酌點閱)

 

  但《紫色大稻埕》不僅談台灣美術史,而是以當年堪稱台北城文化中心的大稻埕為背景,刻劃當時當地物質與文化的繁榮景色,喚醒台灣人對在地歷史的集體記憶。也因此,《紫色大稻埕》成了非常道地、專屬於台灣自己的時代劇,雖然有些日常段子看起來好像很多餘,但那卻是重建大稻埕過往風華的重要細節,也是因為有那些細節,這部劇才能看起來厚實而且親切。

  我以三個階段來看《紫色大稻埕》。

  初期呈現的是大稻埕人們的夢想。還是學生的江逸安與郭金火(還未成名的郭雪湖),追求藝術的終極成就,都以自己的方式追逐夢想,江逸安不惜與父親起衝突,郭雪湖則放棄了學業;莊如月則是試圖擺脫傳統女性的身分,逃離養父母家,來到大稻埕生活,進而發現自己的夢想是上舞台演戲。

  那是夢想可以起飛的年代,是充滿希望的年代,但在這其中,也能看出台灣人的無奈。那時候的大稻埕是文化、政治運動,也是經濟重心,茶行的蓬勃發展也是重點之一,由此可以看出,「黃金時代」不是虛言。

  繁華的大稻埕背後,是日本政府對台灣人的壓迫,尤其是政治運動上的壓迫。在這個階段,代表人物正是蔣渭水。蔣渭水先生帶領的文化協會,就有相當多的學生加入,並聲援臺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。然而文化協會猶如曇花一現,雖具有影響力,卻因為內部的分裂而提早衰微,這樣的命運似乎暗示著台灣未來的命運。

  我個人相當喜歡第六集的腳本。

  第六集用了多重對比的手法,表現出無論台上台下、戲裡戲外,「人生由己不由天」。

  如月參與演出的戲劇「終身大事」,隱喻她想逃離的童養媳身分。大稻埕的繁華確實是她一心嚮往,但逃離自幼訂下的婚事,或許也是她不肯回鄉的原因之一。在彩排的舞台上猶豫、害怕表現不好、以為自己沒有退路的恐懼,到最後堅持不放棄戲台,她的轉變,寫實又明白地展現人在迷惘時的心境。

  她與阿玉出遊,過吊橋之後的體會讓我感動:「前面不是沒有路,只是不敢走。」

  既討厭與阿勇的婚事,卻又不敢踏出腳步前往未知探險,與其說是恐懼沒有退路,如月的退縮或許更像每個人在面臨嶄新挑戰時的心情,若看清現狀、堅定決心走下去,無論結果好壞,都是成長歷練。

  「終身大事」的隱喻同樣也對照在逸安的身上,被三個娘推去與王家千金相親,正明著與這齣劇中劇做了對比。

  從逸安的眼神裡可以看出對如月的心意,追求自由戀愛的動機在此,逸安接受相親刻意刁難彩雲,卻沒想到又將有同樣心意的如月推得更遠,「終身大事」講命運由己不由天,可在試圖掌握自身命運的逸安身上,似乎又有一股冥冥之中的力量,將他想掌握的未來輕輕推遠。

  這樣的安排,為「命由己、不由天」的定論開拓出新的反思空間,不論斷,而是給出另一種可能,給出觀眾彈性思考的向度,非常厲害。

  另一方面,台語新劇與北京京劇的文化衝突被安排地極有意思。

  石銘與婉華兩位團長之間的火花,有時激烈交鋒,卻又更像是出自於頂尖切磋的正向競技。婉華自有一份自幼學唱戲的優越,但認識石銘創辦劇團的理念之後送了古典劇本給他研讀,看如月努力又有天賦,戲後也會給她指點,雖然婉華對藝術表現的要求十分嚴格,又有一身傲骨作風,卻讓人討厭不起來。而石銘也帶著倔將反骨屏棄京劇等舊戲曲一類,看似不屑引用傳統劇本,實是明確熟悉自己想要表達的理念不在舊物之中、非得創新,同時也能理性看出自身劇團仍有不足,與婉華一來一往明著看是吵架鬥嘴,誰也不讓誰,暗地裡卻是良性正向的文化交流,看了真的很讓人振奮與感動。

  雖然那個時代不能算是自由,但藝術活動蓬勃發展是無須質疑的。

  接下來是逐夢踏實的階段,戲劇的重點也開始側重台灣藝術家,從由此開始,劇本也慢慢將集體成就帶出,凌駕於個人成就之上。

  為了與日本國的帝展(帝國美術展覽會)相較,台灣也開始舉辦台展(臺灣美術展覽會),或許總督府舉辦台展的目的不單純,混有政治考量,然而不可否認郭雪湖的夢想在台展中開花結果。不僅郭雪湖的夢想,許多台灣藝術青年的夢想也獲得實踐與回饋,包含林玉山與陳進在內的台展三少年,在台灣美術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與影響,而第一位入選帝展的台灣畫家陳澄波、也入選過帝展的陳植棋、李石樵等人,也都是台美史上不可抹滅的重要人物。他們除了入選台展、帝展,獲得肯定之外,也開始思考「屬於台灣的藝術」,並積極推廣,可以看出這群年輕人試圖以文化影響力,擺脫台灣人次等公民的身分,證明台灣人的集體價值。

  而隨石銘離開台灣,到中國學戲的如月也在此時以大明星的姿態回歸,再次於永樂座演起舞台劇,重新出發;逸安擔起江記茶行的重擔,走上倪蔣懷之路,一面維繫家業,一面積極贊助藝術活動,雖沒完成去東京學畫的夢想,卻也以另一種形式支持著台灣文化以各種藝術形式發展與延續。

  郭雪湖入選台展的那一集,踏實與共鳴的感受難以言語形容,卻確實的存在於靈魂與無意識深處。這些人曾經活著,並且努力活出自己想活的樣子。而這些人腳踏的土地,也是我們每天腳踏的這塊土地啊。

  接著,太平洋戰爭爆發。

  再接著,日本戰敗投降。

  最後,中華民國政府來台。

  這三件事接踵而來,帶來的是台灣人迷惘的身分認同(「我們打贏了,還是打輸了?」),也暗示著大稻埕正走向黯淡無光的命運。

  在這之前,我完全忘了二二八事件爆發的天馬茶房,其實也位於大稻埕。那是我在看這齣劇的途中,曾騰出休假時間去走了一趟大稻埕,才記起這件事。如今天馬茶房已經不在,台灣人對二二八的記憶有一半是痛楚,另一半則逃避、認為沒什麼、甚至認為那是虛構。劇中槍聲響起,我才發現《紫色大稻埕》不打算只呈現她繁華過的身影,連她如何送別那些藝術家與知識分子,也要一一說給我們聽,這樣才能完整交代大稻埕的身世,以及那個世代的記憶。

  第二十一集的標題是「回首來時路,迎接未來」。

  劇中的確刻劃了台灣人迎接中華民國政府來台,充滿熱情與希望,就如標題那樣的美好。終於等到擺脫日本苛政,人們肯定接下來的時代是自由的,是屬於台灣人的。

  江家孩子準備出世,石銘與如月安定了下來,誰知道和平只是假象。藝術家籌備承續台展的省展,暗中卻是賄賂與威逼,天馬茶房前那一聲槍響了,陳澄波在嘉義火車站前被槍決了,郭雪湖被黑名單無法返台,寫下《憤怒的菩薩》的陳舜臣選擇出走日本……短短幾年幾個月的時間,大稻埕人們一直以來追逐的夢全碎了。

  逸安的父親死去,同時他的孩子出生,正是一個時代衰微、另一個時代崛起的暗喻。那個被取名「幸雄」的孩子,讓我想起《燦爛時光》中被取名「天明」的孩子,無論是幸雄或是天明,都是出生於黑暗之中,卻又被託付上一代期望的世代。

  實際上,那也是被要求必須失憶的一代(幸雄也得到舊金山找老邁的郭雪湖,才知道父親江逸安的過去往事)。

  不能談論二二八,不能談論誰家的某人今天消失了,不能輕鬆地與親朋好友聚聚,因為有些人的親友在第一波清鄉後就不曾回來,也可能只要今天聚一下,明天消失的是自己。帕德里西歐.普隆在《父親的靈魂在雨中飄升》中提到阿根廷的歷史創傷,從父母輩延續到他這一世代的是革命的失敗,他是失敗世代的後代,而我看《紫色大稻埕》看到這裡,覺得我是失憶世代的後代,我的課本充斥著「祖國」的文化與歷史,卻不見台灣自己的歷史──我甚至不知道李石樵、廖繼春、陳植棋這些人,直到我自己找了書來看,或者要到看了《紫色大稻埕》才知道他們曾經活過。

  要治療我這一代與我下一代的迷惘、不安與徬徨,「再次記得」是必要的處方。

  《紫色大稻埕》要我們去記得他們,記得大稻埕曾經有過輝煌而璀璨的一段過往,記得隨之而來夢碎後最深淵的黑暗。就像德國反思納粹歷史的《謊言迷宮》所要呈現的,比起悲憤,「記住發生過的事」才是時代劇最大的存在價值,而《紫色大稻埕》在這點上,的確非常成功。

 

 

  不過字幕把「戒嚴」打成「解嚴」了。去吧,去面壁十分鐘。

  開個玩笑。這算是瑕不掩瑜。但如果這不是筆誤,是真的誤解混淆了戒嚴與解嚴的意思,也是可見回歸台灣本土的在地教育,有多重要。

 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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